郭维宏丨陇右方言守望者——再读《陇西方言词语汇释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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历史上的“陇西”,因其特殊的地理方位,在中华文明的发展历史上有着不可或缺的地位。肥沃的黄土,温润的气候,孕育出灿烂的史前文化。远在8000年前,这里就有先民繁衍生息,渭河更是连接中原文明与西域文化的重要通道。几千年来,陇西地区是中原农耕文明、北方草原文明、西部游牧文明交流碰撞融合发展的联接部,对于国家的和平统一具有至为重要的战略意义。远古时代的陇右地区,不是文明发展的边缘地带,而是文明起源的中心地区。所以,流传至今天的陇西方言词语里,既有史前人类的原音,也有先秦时期的古音,还有多民族语言杂糅的转音。陇西方言的词汇源远流长,丰富多彩,在中国北方语言体系里很有代表性。研究陇西方言,其意义不仅仅在于抢救一个地区的方言词汇,还在于保护延续了中国北方语系发展流变的一脉基因。如果不是陈晋老师的整理研究,在全民推广普通话的时代,这一脉涵义丰富的汉语言便会有濒临消亡的厄运。鉴于此,我们应为陇西方言的守望者陈晋老师致上最为尊崇的敬意。
我的老家,在今陇西县东面靠近通渭一个叫云川的小山村。云川得名于何时,已经没有人说清楚了。但这是一个充满古风古意的地名,古老的秦长城就蜿蜒经过我们云川。老家说出来的话,就是地地道道的陇西方言。一直以来,因了自己念了几天书、识了几个字,会说几句醋溜普通话,便感觉老家的方言太土,上不了台面、入不了场面。去年《陇西方言词语汇释》刚一出版,老师就给我当面签名赠送了一本。捧回家后,我一个词语一个词语地认真拜读。一遍通读下来,完全颠覆了我以前的肤浅认识。地道的陇西方言不仅不土,反而很典雅、很生动、很有张力。在地方话语体系里,陇西方言丰富形象、准确精当,比普通话的表现力强多了。
比如,“揭”,音茄,意为肩负、用肩扛举。例:兀人揭了一袋子粮食走了。《字汇》:“揭,负也。”《庄子》中有“负匮揭箧担囊而趋”之语,“箧”是箱子,“揭箧”即“肩扛着箱子”。《史记》:“乘其车,揭其剑,过其友,曰:‘孟尝君客我!’”学者多以“高举”释“揭”。依陇西方言解之,“揭”的意思当为“肩扛”,肩扛着剑四处炫耀,更能体现冯谖志得意满的神态。成语有“揭竿而起”,可理解为“扛着竹竿而起义”,并不一定是“高举着竹竿”。“揭(茄)着铁掀上屲”,这是表现“揭”之拉风形象的另外一幅农人集体上地劳作图。
又如,陇西方言里经常说“不当地很”。“不当”,指值得同情、关照而没有得到同情、关照,反而遭受欺凌,其境遇令人可怜。“不当”或说为“不当家花花的”“不当花花的”。《红楼梦》里面写:“阿弥陀佛!不当家花拉的,就是坟里有,人家死了几百年,你这会子翻尸倒骨的,作了药也不灵!”“不当家花拉的”一语究竟做何解释,红学界有争议。有人说是江南吴语,有人说是北京方言,还有人认为是冀东方言。这句话的意思多数人认为“不当”表示“不该”“罪过”,句尾“家花拉的”,是口语中的语气助词。对照陇西方言来看,《红楼梦》中的“不当家花拉的”正和方言中的“不当家花花的”意思相同。《西游记》里面也写有“不当人”这样的话语。“猴王近前叫道:‘老神仙,弟子起手。’那樵汉慌忙丢了斧,转身答礼道:‘不当人!不当人!我拙汉衣食不全,怎敢当“神仙”二字?’”细玩文意,根据陇西方言将“不当人”理解为“(我是个)可怜人”,更符合樵夫当时的口吻;如果解释为“罪过!罪过”,似有不通。你说樵夫何罪之有呢?
再如,“剪子老着刲不入”,这是针线婆婆挂在嘴边的陇西话。“刲”,音亏,上声,义为用钝刀子或剪子很费劲地割、剪东西。《周易》:“女承筐,无实。士刲羊,无血。无攸利。”历代注家都把此处的“刲”解释为“刺”“杀”“屠”“宰”,实际上错解了《周易》中此段爻辞的含义。按陇西方言中“刲”的意思来看,此段爻辞描述的是夫妻二人剪羊毛的情景:男人用老剪子剪羊毛,女人用筐子盛接剪下的羊毛,但由于剪子太钝,刲不下羊毛,结果筐内无实(无羊毛)。丈夫手执剪子刲羊毛,同样因为剪子太钝,也没有伤及羊的皮肉,所以无血。“无攸利”即指刲不下羊毛,羊也没有受伤,如此无效劳动,没有什么“利”可言。对《周易》中的“刲”,用陇西方言的逻辑来解释,很切合。当然,这只是一家之言,仅供参考。
看罢《陇西方言词语汇释》对方言词“理据”“溯源”和“书证”等考释,谁还会认为这些来源于《周易》《庄子》《史记》等经史典籍的语言土呢?我忽然觉得,倒是普通话里的词汇显得有些欠缺。如果把有些方言词语硬是用普通话表达出来,就会像缺了酸菜和辣椒的馓饭,失缺了饭的灵魂和地道味儿。再读《陇西方言词语汇释》,我好像触碰到隐藏于历史烟云里的陇西文化基因,才理解了陇西文化之所以经久不衰的原委,可以说找到了一把打开陇西语言殿堂的密钥。现代白话文对古籍的翻译解释存在一些错误或者说不准确的地方,比如前面说到的“士刲羊”“不当人”等等。如果以陇西方言的内涵逻辑来理解古籍里面的这些词语,我们感觉更加准确通顺一些。从陇西这些经典方言词汇的出处看来,地道的陇右地区方言,在普通话以前的语言系统中或许不是方言,而是官话;或许不是支脉,而是正脉。老师说,这从方言词汇出自于经史典籍的数量方面也可以进行佐证,陇右方言词汇能从古代典籍中找到出处的数量很多,其他许多地区的方言词汇能够溯源书证的则比较少。
老师是一位真正做学问的前辈,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毕业于西北师范学院的老牌大学生,身上有一股传统士大夫精气神。老师在陇西师范长期从事古代汉语和现代汉语的基础教学研究,兼作地方语言的整理研究工作。老师德高望重,任陇西师范副校长多年,直至退休,为发展师范教育、培养人民教师作出了非常大的贡献。这些年来,我和等绪、玉龙、小林常去老师家里聆听教诲。退休之后的老师,显得更加地平和从容,不经意间的几句话,便点醒我等迷梦人。在陇西方言语境里,老师要比校长亲切得多,所以我们几个同学都不叫陈校长而叫老师。
老师退而不休,积极参与地方文化建设,撰写编审《陇西文史资料选辑》;参与了李南晖先生《读易观象惺惺录》《陇西金石文存》《巩昌府志》等多部古籍的整理校注和辑编工作。为了更好地编著《陇西方言词语汇释》,老师查阅了大量资料,花费了大半生的心血。这对于一个年轻学者来说也非易事,对于一个不会操作电脑的八十多岁的老人来说更加不容易。我们去拜访老师,常见他铺陈于茶几、沙发、电视柜上的方言词语卡片。老师的治学精神,让人深深叹服。
在《陇西方言词语汇释》出版一年后的这个冬天,因写作需要重读此书,老师教与我们的句句箴言,如这杯热茶冒起丝丝茗香。在陇西方言的亲切味道里,学生写下这些文字,祝愿陈老师冬安!
文章来源
转自《定西日报》2022年12月26日,特此备注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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